莫言:原名管謨業,1955年生于山東高密縣。中國當代著名作家。著有《紅高粱家族》《酒國》《豐乳肥臀》《檀香刑》《生死疲勞》等長篇小說11部,《透明的紅蘿卜》《司令的女人》等中短篇小說100余部,并有劇作、散文多部。許多作品被翻譯成英、法、德、意、日、西、俄、韓、阿拉伯及越南等十幾種語言出版,在國內外文壇具有廣泛影響,多次獲得國際、國內文學大獎。

top1.jpg

印象:面向蒼生背對文壇

2011年,高粱紅透了的時節,作家莫言終于以長篇小說《蛙》摘取了第八屆茅盾文學獎。此前,他曾兩度與這項中國文學(長篇小說)最高獎擦肩而過。

看過獲獎作品簡介,我就被他那獨特的“取材”所誘惑,跑到書店,買了《蛙》,又對著那奇特的結構驚嘆:書信體+話劇劇本,顛覆了小說慣常的結構。只有想象力瘋狂,如天馬行空的莫言,才能做得來!

依然是在高密東北鄉厚重的土地上,依然是莫言敏感、灑脫、張狂的文字,依然是大開大合、跌宕起伏、敢愛敢恨、魔幻浪漫的現實主義風格。唯一的不同:“姑姑”的形象非常陌生,卻又有幾分熟悉。“這一個”的人物力量,震撼著我的靈魂……

這幾年,相對平靜的文壇,其實是有大事發生的。懷揣使命感的作家,有勇氣涉足重大而敏感的題材。如賈平凹的《古爐》寫了“文革”,莫言的《蛙》寫了計劃生育。他們駕馭重大題材的文學能力令人折服。

聯系采訪莫言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。去年7月,他就回到老家高密東北鄉“躲清靜”去了。獲獎前后,除非萬不得已,他幾乎謝絕了媒體記者的采訪。經過一番聯絡和等待,我的耐心和執著總算得到理解。當然還有一個小情緣,他早期的短篇小說《民間音樂》曾得到孫犁的賞識,這也算是跟天津日報有緣吧。

2012年3月6日晚上,忽然接到莫言先生的電話,他說,明天上午你來吧,后天我要去外地。他給了我一個驚喜。又發來短信,詳細告知我行走路線和地址。一個大作家對老記的這般熱情,讓我好生感動。

第二天一早跑到北京。走進莫言家客廳,墨香書香撲面而來,一件書法作品蒼勁雄渾:特立獨行有如此;進德修業欲及時。

他沒說這是座右銘。我卻從那墨跡間瞧見了他著文做人的潛影。

也許同為“50后”的緣故吧,我們聊得興致勃勃,還不時地開懷大笑。山東大漢的爽快,酣暢淋漓!

《蛙》涉及人性、人類的繁衍等好多重要問題,而且“計劃生育”很敏感,為什么要寫這樣一部作品?

面對我的問題,莫言說,偉大的民族,一定有偉大的文學。中國當代作家都有一種對大時代、大題材的偏好。大時代必有大人物。大時代得有大胸懷。即便大時代的小人物,他的胸懷,也超過凡庸時代大人物的胸懷。所以,作家都希望把筆觸延伸到大時代里去,再現一個波瀾壯闊的背景。多少年來,這也是我的一個夢想。

寫大時代、大事件,有很多路徑,像托爾斯泰,上至沙皇、庫圖佐夫,下到普通士兵、農奴,全方位展示了一個時代。《戰爭與和平》是了解當時俄國社會的百科全書。巴爾扎克的作品,是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高峰。我們當代中國作家,依然有這樣的情懷。但是,由于種種原因,往往難以達到那樣的高度。當時,我并沒有非要去寫一個計劃生育的題材。我還是從人物出發的……

《蛙》的主人公是“姑姑”,一位從醫五十多年的鄉村婦產科醫生。生活中,莫言確實有一個姑姑,是他大爺爺的女兒。她退休好多年了,在高密東北鄉還非常有名。他說,我每次去她家,都是車馬盈門呀!開著轎車的、騎著自行車的、用拖拉機拉來的,給孩子看病的、求子的,天天絡繹不絕。病人就是信任她。我們東北鄉是膠州、平度、高密三縣交界處,三個縣的病人都來找她。應該說,我們東北鄉有幾代人都是她接生的,比如,我是她接生的,我女兒是她接生的,我女兒的孩子,也是她女兒(縣人民醫院婦科主任)接生的。一般都是農村人往城里醫院生孩子,我女兒從北京到高密生孩子,有意思吧。

姑姑把我們接到人間,看著我們成長,然后幾十年了也崇拜她,喜歡她。成為作家之后,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愿望,應該用文學的方式,為姑姑樹碑立傳,把她變成小說中的重要人物。她的經歷太豐富了,從五十年代新中國成立之初,歷次的政治運動,各種各樣的磨難,都經歷了,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出生、成長、死亡。她身上集中表現了中國婦女許多寶貴的品質,另一方面,她的職業與她后來從事的計劃生育工作存在極大的矛盾。她內心深處非常痛苦……

同樣,《蛙》的寫作也是痛苦而艱難的。他說,寫姑姑這樣一個文學人物,如果把計劃生育避開,那沒什么意思了。因為,姑姑的一生當中,最有戲劇性的,內心痛苦最深重的,個人命運最曲折的部分,都是與計劃生育密切相關的。如果不把計劃生育作為背景,顯然是不成功的。

最終,作家的使命感和文學智慧,還是幫助他完成了《蛙》的創作,以震撼人心的文學魅力獲得了第八屆茅盾文學獎。

我們一直聊到將近中午,依然意猶未盡。莫言如一團火,烘得我渾身發熱。我看到了他那顆赤誠而火熱的心。他表達的心聲,頗富哲理,堪稱經典:

他說,作家應該面向蒼生,背對文壇。

他說,三十多年我只干了兩件事:把好人當壞人寫,把壞人當好人寫。

他說,小悲憫只同情好人,大悲憫同情好人,也同情惡人。揭示別人的惡,也袒露自我心中的惡。只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,才是真正的悲劇,才可能具有“拷問靈魂”的深度和力度,才是真正的大悲憫。

他說,真正的現實主義存在于老百姓的記憶里,真正的歷史在民間。把歷史的主體交還人民,人民永遠是文學的主角。

以文學本質駕馭重大題材

記者:從2005年撂筆到2008年提筆,《蛙》的寫作曾經擱置了3年,您是怎么破解這個難題的?

莫言:寫作對我是沒有停頓的,只是“寫”暫停了,“作”還在繼續,我搞了很多調查,思考研究了更多的問題。隨著時間的發展,關于計劃生育的討論,已經越來越公開化了。比如,原人民大學校長紀寶成、清華大學教授胡鞍鋼等很多經濟學家、社會學家,都把計劃生育和獨生子女作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。既然作為一個問題可以公開討論、發表意見了,那么,我用文學的方式來寫這個小說的時機,也就成熟了。這不能說我有多大的膽量,作家也不是拼膽量的。

2008年奧運會前夕,我拿起筆來重新寫。一是時機成熟了,水到渠成嘛。再一個,我感到自己的能力,也可以駕馭這個題材了。什么能力呢?就是分寸感。

一個作品可以寫了,并不代表你能寫好它。什么叫寫好呢?一個最基本原則,就是寫出來它要是一部文學作品、藝術作品。不能讓政治、讓問題淹沒了藝術、壓倒了藝術。應該是問題包容在藝術之內,政治包容在藝術之中。是用文學藝術統領這些問題,籠罩這些問題。就是這樣一種分寸感。

記者:小說中,姑姑的形象讓人心靈發顫,這是您一貫的藝術感染力。《蛙》為何能成為社會各方推崇的優秀小說?

莫言:好的小說有很多衡量標準。用小說的方式塑造令人難忘的典型形象是我的最高追求。一部小說是否成功,就看它有沒有塑造出這樣的人物。塑造出來了,就寫了一部好小說。這個追求,我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確。因此,《蛙》這部小說,盡管涉及重大問題,但沒有讓問題把藝術淹沒,我始終堅持把像姑姑這樣一個人,寫成在我之前的小說中沒有出現過的形象。我覺得,自己的追求還是部分地實現了。尤其是姑姑晚年的反思,還是有一定深度的。姑姑的反思,實際上也是我作為一個作家的反思。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在懺悔,我作為一個作家、一個男人的懺悔。因為我們都是從歷史走過來的人,而且親身經歷了計劃生育最嚴峻的年月,如果沒有這個獨生子女政策,我,包括您,現在起碼是兩個孩子的父親。但是因為有了這個政策,當時我們在部隊或其他單位工作,要模范遵守規定,作為黨員,更要響應黨的號召,所以在這種情況下,就必須痛苦地做出選擇,把自己的妻子當成一種犧牲品。像我太太這個年齡的女人,80%以上都有過墮胎的經歷。

記者:是啊,經歷過來的人,都有同感。

莫言:當時似乎也無所謂,年輕嘛,到了人過半百,回首往事,感覺一生當中犯了許多錯誤,這個錯誤是最嚴重、最不可恕,從某種角度來說,這是對生命的扼殺……我在小說里也包含了我對這段歷史深深地思索和懺悔。這樣的懺悔,還有沒有繼續為自己開脫的成分存在?我想也很難避免。人,批評別人,總可以做到毫不留情,一旦進入自我批評的語境,就下意識地自我保護。

姑姑具有典型社會意義

記者:您通篇寫了姑姑的精神痛苦和靈魂掙扎,甚至寫得過于殘酷,讓人觸目驚心,您為什么下筆這么狠?

莫言:姑姑這個婦產科醫生,她的心態、身份與社會職位的極大矛盾,她的內心痛苦,實際輻射到廣泛的社會層面。想想新中國成立以來,歷次的政治運動,歷次的“左”傾錯誤,為什么能夠推行下去?就是有很多像姑姑這樣的人。他們作為人的最基本的良知和作為社會人的矛盾,最后,大家都選擇了做社會人。為了保護自己。為什么反右打了那么多右派?實際上,有一些人是想把別人打成右派的,結果,別人被打成了,自己也沒有逃脫。當然,也有些人是愚忠,上級的一切決定都是對的,姑姑有一個階段也是這樣。后來,她內心產生了嚴重沖突,良心面臨著不斷的自我拷問,尤其到了晚年,當她回顧一生走過的道路,痛苦更深。

姑姑的痛苦和矛盾,不僅僅是一個鄉村婦科醫生的痛苦和矛盾,而是那一代人的痛苦和矛盾。在那個時代,各個行業的人,都或多或少面臨過姑姑那樣的心靈困境……姑姑的典型意義,實際上突破了她的行業。應該是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心靈的寫照,扭曲的、矛盾的、痛苦的心靈寫照。

記者:這就是文學典型的社會意義吧?

莫言:既然這個形象有這樣一個背景意義,姑姑這個人物到晚年的靈魂搏斗、自我拷問,就顯得特別有價值。我們不能因為是執行了命令而免除這種自我拷問。真正有良知的人,會永遠靈魂不安的。姑姑可以把所有的責任推給領導,是他們讓我做的。但是,姑姑沒有這樣,始終認為她自己的手是不干凈的。她晚年做的許多事情,嫁給一個泥塑藝人,他們在不斷地復制她記憶中的、被她“消滅”的那些“嬰兒”,希望以這種近乎宗教的方式,來獲得一種靈魂的解脫,當然,這是一個象征性的情節,包含了藝術夸張。

所以,在罪與非罪之間,我罪與他罪之間,姑姑的這種思索、辨析、拷問,對于我們經歷過“文革”的這一代人,都有很深的啟示意義。

心靈的體驗最難

記者:有些作家地位一變,就寫不出好作品來,創作力衰弱了。您為什么能夠保持旺盛的創作力,總有有影響的力作問世?是使命感使然?

莫言:作家的使命感,應該說是與生俱來的。不是別人強加給他的。拿起筆來寫東西,他有獨立的思考、獨立的思想,使命感就包括在整個的寫作過程當中,也是由他的人生觀、文學觀來決定的。強加的使命感,就像把一根拐棍插在土地里,是不可能抽出芽苗來的。

記者:您的作品,幾乎全部取材于高密東北鄉,是不是在家鄉體驗生活更方便?

莫言:我經常回家鄉,我愛家鄉,我感恩家鄉……作家與生活的關系,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。當然北京也有生活,辦公室、部隊,哪里都是生活,都可以變成文學的資源。關鍵是能不能在平凡的生活里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東西。

體驗生活的說法,也未必科學。我要寫東西了,就跑到一個地方去,這可以解決一些技術問題,但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。把自己的心跟所寫人物的心貼在一起,甚至產生一種交流、同化,這個過程是挺艱難的。比如,我要寫一個乞丐,化裝成乞丐到橋下露宿,在河邊支起窩棚,怎么讓心跟乞丐貼到一起,感到我就是一個真正的乞丐,這個過程挺艱苦的,非常難。我確實有過體驗。因為潛意識里忘不了你不是個乞丐,作家的身份根深蒂固。所以,當你面對來自外界的歧視、白眼、凌辱的時候,你所感受到的痛苦就會被大大地稀釋。一個真正的乞丐,被富人家的狗咬了,那種對富人的仇視,那種東西是發自內心的。怎么讓心跟體驗對象融合在一起,甚至就變成他,這才能完成一種真正的體驗。是一種心靈的體驗,而不僅僅是肉體的體驗。

這種體驗,需要心靈足夠寬闊、想象力足夠豐富,能夠更加準確地推己及人,根據自己的經驗替別人想象,你不是叫花子,你的想象有可能跟真正叫花子是合拍的,這一點,需要挖掘靈魂深處所具有的還沒有被喚醒的本質。我不敢說我有天賦,但作家確實要有天賦。

背對文壇是自我精神提醒

記者:您是一個敢說話的人,您說要背對文壇,并且把“名利場+垃圾場”毫不忌諱地送給文壇……

莫言:(大笑)這是一種態度,并不是說“背對文壇”就跟文壇的人徹底絕交,是說內心深處要有一個非常清醒的認識。有文人就必有文壇。到了我這個年齡,就不會像年輕時那樣劍拔弩張,跟人家去作對。有很多朋友嘛,在文壇工作,他們的工作也很有價值,也是一種奉獻,犧牲自己的寫作。背對文壇是我對自己精神上的一種提醒。不要被這些文壇上的名和利控制了自己、左右了自己。應該知道作家最神圣的東西是什么?作家應該追求的是什么?這是對自己的一個提醒,并不代表一種行為。不然,你怎么還是作協會員?還是作協副主席呢?

記者:背對文壇,是您把名利看得很淡,把獲獎看得很淡。

莫言:作家不是為獲獎寫作的。一個作家獲獎的未必就是他最好的作品。有評論家和讀者說,《蛙》不是莫言最好的作品。文學就是這樣,一眼看高,一眼看低。但毫無疑問,《蛙》是這4年時間里最有影響的作品之一。

坦率地講,沒有一個作家不想獲獎。但評獎的問題很復雜……并不是他跳過兩米,你跳過兩米一就得獎了。只管寫好你的小說就是,獲獎不獲獎,由他去!

其實,獲獎也只是給作家頭上戴一個花冠。它很快就會枯萎的,很快就被拋到一邊。很多偉大的作品,當時并不被人認可,是后世人認識到他偉大的文學力量、非凡的價值,成為經典之作。作家最終要靠作品說話。

相信文學青年一代

記者:磨難出作家,憤怒出詩人。您的經歷很豐富,挨餓度荒、當工人、當兵……“80后”這些作者,生活相對簡單、大致雷同,還有可能產生比較重要的作家嗎?

莫言:我對“80后”的認識,慢慢在改變。文學跟痛苦和磨難聯系,饑餓、戰亂、災難、病痛,但后來我發現,靈魂的痛苦跟物質生活的貧富沒有關系。他們面臨的精神痛苦,一點兒也不比我們差。我們當年,饑餓了,給兩個饅頭、一碗紅燒肉,痛苦立刻解除。他們現在精神上的痛苦、困境、壓力,不是兩個饅頭一碗肉能夠解決的。所以,這種認識需要調整。我對女兒的態度,以前總覺得,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,房子、車子,幫你買上,還痛苦什么?我發現這些東西,解決不了他們的痛苦。他們的痛苦可能涉及到更深層次的痛苦。

我看過一部俄羅斯小說,一個大款的兒子,父母離異,給他超級的物質享受,后來這個孩子騎著一輛超豪華的摩托車,一頭撞到卡車底下去了。他面臨的精神痛苦不是物質所能解決的。在精神痛苦中,他們未必能寫出像《戰爭與和平》那樣類型的小說,但是,肯定可以寫出他們這一代人的、這個時代的小說,或是偉大的作品,我對此深信不疑。當然,這要給他們時間,未必就在三十多歲時寫,也許是到了四五十歲時寫。(天津日報 )